那是他第一天到辦公室上班的日子。中學畢業後打過幾年工,後來邊工作邊在夜校進修,幾經辛苦,終於完成了會計課程。畢業後,找到了他第一份上班時要穿西裝打領帶的工作,而辦公室就在尖沙咀東部。
對於王成來說,到尖東上班是他夢寐以求的事。由小自大,他都很喜歡海旁的鐘樓;每次到尖沙咀,他都必定會到鐘樓附近逛逛,吹吹風。現在竟然可以每天在那裡上班,是多麼幸福的事呢!
那是一個初夏的晚上,王成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後,便立即獨個兒走到鐘樓去。一九六七年的維港,比現在大一點,闊一點;那時候沒有幻彩詠香江,也還沒有一大堆說著普通話的人在旁邊嘰嘰喳喳。王成看著海,閉著眼享受迎面的海風--那時候的香港比現在要涼快一點。那一年,已經三十歲的他在幻想著自己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和晚年的光景:那時候,香港會變成怎樣?維港會否已經被完全填平呢?
正當他準備要離開時,他的目光跟身邊一個女孩子的雙眼碰上了;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瓜子口面,眼睛雖然不算很大卻在淡淡的妝容下也滿有神采,一頭長直髮配著一身白領儷人的裝扮,王成猜她應該也是在附近的辦公室上班的;她跟王成雖然互不相識,但剛巧的眼神接觸也沒有嚇倒她,反而落落大方地還王成一個微笑後便離開了。這時,王成就像被迷倒了一樣整個人定住了,雖然只是看過短短的一秒,但王成的腦海已經被這女孩佔據著--一見鐘情--或許就是這種感覺。
有些相遇,也許真的早有安排。沒有刻意也沒有探聽,王成依舊每晚在放工後到海旁吹風,總會在差不多時間遇上女孩。王成由最初尷尬地報上微笑,漸漸地開始攀談起來;由最初的陌生人,慢慢地成了聊天的對象。
不久後,他們便開始談戀愛了。
一九六七年的初夏,是王成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時光。
他們上班的地方很接近,有時會一起午餐;而每晚下班後,就必定會到海旁散步聊天。他跟她說他的目標,她也跟他說她的理想。她常常說,終有一天她一定要離開香港,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闖一闖。
王成一向沒有把她往外闖的想法放在心上,他以為這只是人生其中一個不能完成的幻想,而他亦相信,她會一直扎根在香港,跟他一起走下去。怎料,就在一九六七年的冬天,她拿著一張機票對他說,她打算到澳洲念書去,而這趟一去,至少要三至四年的光景。
在擁有智能電話視像通話的現代,長距離戀愛都已經那麼難以維持,更何況是四十多年前的時候。王成雖然不捨,卻也唯有放手。她起飛的那一天,他沒有到機場送別;王成只是隨意走到九龍城內一幢唐棲的天台,跟飛過頭頂上的每一架飛機說再見。
同時,他亦跟認識她的傷心地告別。從那天起,在尖沙咀海旁再也找不到王成的蹤影。
一心以為自己不會離開香港的王成,沒想到後來因工作的關係,自己也被公司調派到新加玻去作長期工作。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人家說,「落地,生根」;王成到新加玻落地了三十多年,卻沒有扎根在那裡。雖然三十多年來只因工作關係匆匆回港數遍,但王成的心還是一直留在香港。幾十年來,都沒有成家,只顧埋頭工作;當終於可以從工作崗位退下來時,轉眼間就已經成了滿頭青絲的老頭兒了。
退休後,王成在新加玻辦好一些手續後,便決意回港定居。同事們都大感詫異,新加坡有什麼不比香港好?為什麼定要執意回香港呢?
王成對於這些提問都沒有回應,然而心中的答案自己卻很清楚。他最近因為發覺自己的記憶有點衰退,找醫生評估過後被告知患上了初期的阿茲默海症;醫生說雖然現時有藥物和各種方法緩和退化的速度,但無論如何也只有一直走下玻。
想到這裡,王成不禁就害怕起來,他的大半生都在異鄉貢獻了給工作,餘下有意義的回憶已經是他在離開香港前的光景。他不想失去這些片段,於是他想,就在自己慢慢喪失記憶前的日子,回到自己的家,重拾當日的感覺,鞏固自己在腦海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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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回港後多久的日子了。某一天,王成的腳步又如常走到尖沙咀的海旁。那天也是初夏的一個午後。他起初倚著欄杆站著,目無表情的看著,維港一年比一年窄了,中環那邊忽然又多了一幢高聳入雲的商廈,明明身處香港,背後聽到說普通話的比廣東話的更多更大聲。
王成跨過欄杆,坐到堤岸上。今天是幾年幾月幾日呢?他很努力地想,卻怎也想不到答案。
他顧目四盼,看到身旁一對又一對的小情侶在依偎。感覺,又再倒流到一九六七年的某天,首次在海旁跟她相覷而笑,首次跟她聊天,首次跟她牽手,首次跟她親吻……明明記憶已經差得連回家的路也幾乎記不起,對往昔的事,還是如此歷歷在目;為的,是甚麼呢…?
……忘掉天地 彷彿也想不起自己
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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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寫這篇時,不知恁的就想起了王菲的<約定>。My all time favorit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