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30

當年情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他們在西環的糖水店相遇。

因為住大學宿舍的關係,不好煮食的他幾乎每晚都走到西環吃飯,有時跟一大班舍友浩浩蕩蕩的坐滿一桌,有時侯又故作孤寂的獨個兒行動。可能是習慣性的使然,雖然餐廳林立,但試多了幾間後,他都通常只回頭光顧其中某幾店。特別是獨身一人的時候,吃著比較熟悉的味道,感覺會安心一點,溫暖一點。

那天晚上天氣特別冷,下著毛毛細雨,加上迎面刮起的北風,颼颼作響。他剛吃完晚飯,一個人在街上穿梭,即使穿了羊毛衣依然覺得刺骨地冷。剛才那頓飯好像一下子便被寒風消耗掉,此時的他心裡渴望著一碗熱湯。當他正踱步回宿舍之際,經過了一間舊式糖水舖,是那種只有簡單白色磚牆,甚至有點發黃的裝潢,牆上掛著手寫的糖水名牌和價錢的膠牌。店內面積不大,放有幾張木製的圓桌,圍著幾張也是圓形沒椅背的木椅。他看到店內每人面前都放著一豌熱騰騰的糖水,蒸氣一直往上冒,每人臉上都充滿了和暖又幸福的表情。從來不特別嗜糖水的他也被他們的幸福感染,忍不住走進糖水店。店內幾乎坐滿了八成,他隨意走到一張桌前就搭坐下來。

舉頭看了牆上的「餐單」後,他點了一碗腐竹雞蛋糖水。以前媽總愛煮這款糖水,冬天時趁熱烘烘時吃,到了夏天又可以放進雪櫃當冷飲。不過自從媽過身以後都很少再吃腐竹雞蛋糖水,所以難得找到間傳統老店,也想重溫一下這種味道。隔了一會侍應把他的糖水端上,淡黃色的糖水中融合了煲溶了的蛋花和腐竹,吃下去每一口都暖烘烘的,腐竹的滑和冰糖的甜從他的喉嚨,溜過食道,走到他的胃,再傳遍他全身。這碗充滿媽媽味的腐竹雞蛋糖水令他決意將這間糖水店列入他心水餐廳之一,因為終於找到一個地方能令他再嘗到媽的味道。

他邊吃著糖水邊顧目四盼。忽然他從眼角看到坐在他身旁吃著芝麻糊的女生,嘴角牙齒都沾黑了還懵然不知,忍不住「噗」的笑了一聲。女生剛好聽到,往他瞧了一瞧,他抓緊了跟她有眼神接觸的機會,用手指比劃著自己的嘴,想提示她要抹乾淨。女生原先看不明白他的指手劃腳,當她恍然大悟時就當然覺得尷尬無比,面頰都變得通紅起來。她立即從她的手袋想找出紙巾,怎料在這麼窘的時候卻反而找不著。他猜到她沒有紙巾,便主動伸出援手,把自己口袋裡的紙巾遞給她。對於這個陌生男生的突然好意,二十未滿的她心中生出一絲絲害羞,臉頰比鄰座的紅豆沙還要通紅。她輕聲的跟他說了聲「謝謝你」,再報以感激的笑容。眼看著她可愛的笑靨,他仿佛被她的害羞傳染了般也頓時變得混身不自在,向來大剌剌的他這刻也以溫柔的聲線地回了一句「不用客氣」。

糖水店的角落放了部電視,電視台一直都在播放著有關一九九七年香港將要回歸中國的各種新聞節目——中英聯合聲明,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這些對香港人來說都是陌生的名詞。不過糖水店內的客人似乎對這類節目不太感興趣,都只顧談天說笑,糖水的味道看來比香港的前途更重要一點。新聞節目播完後,傳來了張國榮的歌聲。他倆不約而同都仰起了頭看電視,是電影「金枝玉葉2」內的主題曲——


寂寞也揮發著餘香 原來情動正是這樣
曾忘掉這種遐想 這麼超乎我想像

「你也喜歡張國榮嗎?」他不自覺地隨口問她。
「嗯…我是他的忠實樂迷。你有看過這電影嗎?」一聊到她的偶像,她就能變得口若懸河。
「當然有,第一集跟第二集我都全看了,兩首主題曲我都很喜歡……」
似乎張國榮打破了他們的隔膜,將兩個陌生的心拉近。

聊著聊著,他們發現了大家都是同校生,只是住在不同的宿舍。反正回宿舍的方向一樣,很自然地便一起踏上歸途。話匣子一旦打開竟然有源源不住的話題,電影,音樂……直到她的宿舍門前都還在談個不停。

「我到了。」她的聲音略帶一絲不捨。
「嗯,那再見了,晚安。」男生的觸覺似乎不夠敏銳。當她快要轉身時,他才鼓起勇氣問:「下次…可以再一起吃糖水嗎?」

一碗糖水,一首「有心人」,將兩顆原來互不相識的心拉近。由吃糖水,發展成吃晚飯;由聽哥哥的歌,發展成一起看哥哥的電影;由談偶像,發展成交換心事……二人愈走愈近,他與她都心知道,只要任何一人主動再踏前一步,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他主動約她一起晚飯,然後到尖沙咀鐘樓下倒數跨年。那一夜他們都悉心打扮--他罕有地穿起恤衫再襯上長身大褸,顯得特別帥氣;而她一襲連身洋裝搭配高跟鞋,清雅的妝容加上淡淡的香水味,在他眼中有如出水芙蓉,還未喝下餐酒都已略有醉意。

晚飯後他們沿海邊來到鐘樓,早已人山人海,擠個水洩不通。一九九七的香港將會是充滿變化及未知的一年,是福是禍說不過;但此時此刻大家似乎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甚麼回歸不回歸,先享受當下的一刻歡愉再說。

「十,九,八,七,六,五,四…」鐘樓下的人海齊聲倒數著,年輕的他倆也高漲地一起大聲倒數。「三,二,一…Happy New Year!」

幾乎全人類都同時在大叫之際,他卻選擇在她耳邊輕聲說「Happy new year」。她報以一臉甜笑後跟他四目交投,二人好像從互相的眼神中確認了些甚麼之後,他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蛋,便輕吻在她軟稔的咀唇上。他的體溫從那圓厚的手掌傳到她嫩滑的臉頰上。這邊廂的她是有點措手不及,心跳像觸電般噗通噗通著,不過很快她便被那溫柔的一吻融化了她的心。而看似膽大主動的他其實也緊張得心臟快要爆炸般亂跳著。那一吻究竟有多長?三秒?五秒?十秒?後來的他們都已經記不起,只知道那遊遍全身的甜蜜感覺和心跳回憶於多年後依舊縈繞心頭。

好光陰 縱沒太多 一分鐘那又如何

會與你 共同渡過 都不枉過




深一吻後,他們以為就是天長地久,但原來只是啟動了倒數的時光。她的父母原來早已計劃舉家移民,向來都是極權管教的父母在出發前的兩個月才通知她。她嘗試反抗,提出自己一個人留港的打算,換來父母以脫離關係來威脅,「學校都已經幫你安排好」,彷彿她還是個小學生。缺乏反叛基因的她只能默然接受。她無奈,他不捨,每當想到要分隔異地兩人都心如刀割;理智的她卻知道自己不能自私,沒可能要他空守一段無了期的異地戀。與其勉強愛到荼靡,倒不如讓回憶定格在最燦爛一刻。

一九九七年五月三十日,他倆入戲院看了張國榮和梁朝偉的「春光乍泄」,是她離開香港前,最後一次一起看的電影。有如電影中的何寶榮跟黎耀輝,他和她最終都要各走各路。

「不如我地重新黎過」--這句對白,在他們的命運裏,會有派上用場的機會嗎?

一個月後,她被動地登上父母安排的航班,任由命運帶領她走向未知的航道。而他就像個被遺忘了的小孩,在香港見證著七一回歸,見證著港督變特首,見證著彭定康變董建華,見證著五星旗升起,見證著董伯伯的「香港好,國家好;國家好,香港更好…」

香港有否變得更好,他不知道。剛畢業的他不幸地遇上金融風暴,「泡沫爆破」「負資產」幾個字不絕於耳,每隔幾天便從報紙上看到有人因欠債自殺的新聞。那年代的香港人最大的煩惱還不過是錢。兜轉了一會,也幸好找到工作。離開大學後也遷出了宿舍,為了方便上班他在灣仔租了個地方,自此也很少走到西環吃糖水。

起初他們也嘗試保持緊密聯絡,在互聯網還未暢通盛行的年代不是易事。身處不同的城市,成長的步伐不再協調,各自的人生路自然迥然不同。慢慢地聯繫變得疏落,可能偶爾互發一個電郵,聊一聊近況,或是分享一下張國榮有甚麼新歌新戲。沒有了戀人的溫馨,也不失是對窩心可信的知己。

捱過了金融風暴,香港人都寄望明天會更好。一天又一天的營營役役,一年又一年的例行倒數,時間走得比意識中快,回頭一看都已經步入千禧年。新世紀為灰心的人帶來新希望,也為無知的人帶來恐慌,甚麼千年蟲騙案使他失笑。不經不覺在社會打滾了幾年,不再是那個稚嫩的少年,感情也開展過好幾段,緣來緣往都沒甚麼所謂。有時夜半也會跟身處相反時區的她在 icq 線上遇上,無聊嬉鬧一番,渡過一個失眠的晚上。她不經意的說起,可能會在一至兩年間來香港工作,「假如回來了就聚舊一下吧!」他若無其事的提議。「好啊!」她和議。

習慣了在不同的城市隔空通話,再次見面將會是怎樣的氣氛?

終於在二零零三年她再次定居香港。她邊聽著張國榮的「有心人」,邊看著飛機降落到香港,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機場已經由啟德移到赤蠟角,不變的是她耳機還是播放著張國榮的歌。她在一月到埗,一邊忙著張羅生活起居的物品,又忙著適應新工作新人事,所以一直都沒抽空跟他見面。多年沒回港的她怎想到,兩個月後的香港因為沙士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或者不止她沒想到,每一個香港人都從來未經歷過如此疫症帶來的恐慌。人人面戴口罩,可是遮擋了病毒,卻遮掩不了口罩後的人心惶惶。

好不容易來到了三月,終於有時間喘息的她向他發了個短信,「Hi,有時間見個面嗎?:)」她總喜歡在短信後加個「:)」的表情符號。雖然他未有儲存她香港的電話號碼,但直覺告訴他這是來自她的短信。「Welcome back!好呀!你想甚麼時候?:) 」向來不常用表情符號的他不自覺地跟她一樣在末句加上笑臉,好像這是二人間的一個暗號。「四月一日好嗎?不知道西環那間糖水店還在嗎……」

多年不見,她偏偏揀了愚人節來重聚,他暗忖,不會是作弄他吧?雖然沙士弄得人人自危,街道都變得冷冷清清,不過放工時間的中環依舊摩肩接踵。他顧目四盼,終於在人海中看到她漸行漸近。她穿著一身米白色連身裙,帶著微笑小步跑來,一臉因遲到而抱歉的樣子。六年不見,沒有了當年的孩子氣,也不如當年的羞怯,她蛻變成一個獨立的時代女性,及肩直髮髮端飄來淡淡接骨木花的香水味,笑靨卻仍舊動人。明明是老朋友了,但多年分隔後的重遇,還是感覺靦腆。他主動說了些笑話打破隔膜,她也跟著嬉笑胡鬧一番。

她提議直接坐電車到當年的糖水店,在電車的旅途上二人聊個滔滔不絕,好像要把六年來要說的話都爭住說完。再見舊人的感覺多好,沒有想像中的突兀,反有如在封塵了的儲物盒內尋到寶物般,熟悉又帶點陌生,既驚喜又窩心。

她吃著一樣的芝麻糊,他也喝著一樣的腐竹雞蛋糖水,味道水準沒差,更加了兩分回憶的調味,更覺滋味。零三年的世代人人都還未是低頭族,糖水店內的電視依然吸引著食客的眼球。忽然電視新聞報道響起了一則突發消息,神情嚴肅的新聞報導員說「著名歌星張國榮於傍晚時分被發現倒臥在文華東方酒店門外,懷疑從高處墮下,當場死亡……找到遺書……」明明吃著熱呼呼的糖水,聽到這個消息他倆的心都涼了一半;不止是他們,或許有一半的香港人當夜都不禁哀慟,怨惜一顆巨星如此殞落……


你我相隔多麼遠 那年那天可相見
那處景可會改變

她的淚珠在眼眶滾著,忍著忍著都擋不住滾了下來。他整夜都默默陪在她身旁。猶如六年前她告訴他將要離港移民的那一夜,她同樣哭成淚人,他亦一樣不知所措地陪著她漫無目的地散步。看著她一臉愁容地啜泣,他發現自己想保護她安慰她的情意從未遠離。終於來到她家門前的街燈旁,於別離前的一剎他將她一抱入懷;他不再是當年的小男生,歲月的練歷教他明白要抱緊眼前人。他有力而溫暖的懷抱暖透了她的心,他們再次四目雙投,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蛋,拭去臉上的淚水,再一次親吻下去……

擁著你 當初溫馨再湧現
 心裡邊 童年稚氣夢未污染
今日我 與你又試肩並肩
當年情 此刻是添上新鮮


-------------------Finished on 29/1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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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早前已經開始下筆,左思右度都發展不到故事,又被擱置在草稿欄中。然後一次聽到張國榮的「有心人」後,再聽了他一首又一首歌,他和她的故事就莫名地跟著發展起來,就像有生命一樣……寫作就是有這種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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