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今晚已經是子健在便利店工作的第五個月。那時子健工作的茶餐廳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一夜之間失業的子健見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招請夜班店員，便去應徵；就這樣不經不覺已經過了五個月，一個又一個孤身在便利店的晚上，子健起初也有點不習慣，覺得悶，又覺得睏；不過日子久了，身體已開始適應日間休息晚間工作的運作模式；而且只要細心細看，深宵的便利店內每晚都有不同的故事在上演著，雖然大多都是男男女女離離合合的戲碼，但至少為枯燥的便利店生活增添一點味道。

是夜子健同樣站在那收銀機前。「登－登」，熟悉的音節每晚都伴隨著不同的人進入便利店；已經是凌晨兩時多，一個留著黑色長髮的瘦弱女生，穿著睡衣，踢著拖鞋走入店內；她走路左搖右擺的，彷彿都找不到重心；「又是個喝醉酒的人吧」，子健心中暗忖，他暗中瞄著她，怕她忽然吐滿一地。

這時女孩走到放滿各式飲料的雪櫃前，出乎子健意料之外，她並沒有打開啤酒那一格，反而是擺著牛奶那一門；女孩打開櫃門後，幾乎把那裡所有的玻璃瓶裝的牛奶拿出來，然後走到子健跟前付錢；那裡差不多有十支鮮奶呢；女孩付錢後，沒有立即離開；她把牛奶拿到店內一角，竟然就這樣站在那裡，一瓶接一瓶地開始喝起來。子健被她的舉動稍微嚇了一下，心想真的不可少覤女生，看起來好像只會吃得剛比貓兒多一點的她，喝起每瓶幾百毫升的鮮奶來，居然都面不改容。轉眼間，女孩已經把十瓶牛奶喝光；她把空樽再拿回子健跟前，說了聲「麻煩你」後，便帶著比較滿足和安穩的表情離開便利店。

接下來的數天，女孩都在差不多時間出現在便利店，同樣都是東歪西倒地走進來，喝下十瓶鮮奶後，再以穩定的步伐離開；每一晚她跟子健都只有在收錢和還牛奶樽時才有交集；直到第六晚，當女孩在喝著第五瓶鮮奶的時候，忽然凝住了動作，在食物桌前啜泣起來。

「你還好吧？」子健被她突如其來的哭泣嚇得有點手足無措，只懂隨手打開一包紙巾遞給她。

女孩接過衛生紙，像自言自語般輕聲地說：「為什麼？為什麼當別人已經在風流快活的時候，我卻要忍受失眠的痛苦……酒精，藥物，我通通都試過…現在只剩下牛奶可以幫到我…可是我好辛苦…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子健在旁默默地聽著，原來又是另一個失戀者，每天情侶分手的次數，會不會比出生率還要高？

漸漸地，子健開始習慣了那女孩的出現，當快到凌晨二時的時候，他便會探頭看看；他跟女孩的交集也開始多起來，偶爾會聊一點事情，女孩也訴說一下自己的失敗愛情故事，不外乎都是男朋友交了第三者云云；自從那次之後，女孩每晚買牛奶的數量都比前一晚少一瓶，十瓶，九瓶，八瓶，七瓶，六瓶，五瓶，四瓶，三瓶，兩瓶，一瓶……

「終於可以靠自己入睡了嗎？」子健把那過了收銀機的牛奶遞回給女孩時問。

女孩笑而不語，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然後同樣爽快地再子健面前喝下鮮奶；子健心想：她應該，快要康復吧，也快不用再借助牛奶的力量了。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當女孩真的消失後，子健還是有失落的感覺。由第十六晚，女孩喝過最後一支鮮奶後，就沒有再在凌晨兩時出現過，也沒有在任何其他時間光顧。子健笑自己的傻，竟然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顧客心動過；但他也為女孩高興，至少他有幸陪過她養傷的過程。

差不多又過了一個月後的晚上，當子健也快要忘了女孩的事情時，她又忽而出現在凌晨的便利店內。可是今晚的她很不同，電了一頭曲髮，化了一抹濃妝，穿著一身性感的裝束；而最令子健不自在的，是一身酒氣的她，身旁多了一個男士；那男子毛手毛腳的程度，使子健都看不過眼，但女孩卻好像無所謂般。子健好想把女孩叫住，可是女孩卻連眼神也沒有跟子健接觸，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好像他是跟香港其餘幾百間便利店的收銀員般一樣沒分別。女孩和男子最後買了一些啤酒後便親熱地離去；剩下子健繼續在便利店內獨惆悵。

女孩接連幾天也有出現，每次都是濃妝豔抹，每次都是喝得爛醉，每次都是帶著不同的男伴；這使子健很納悶，她為什麼要這樣浪費自己？

女孩又再踏入便利店，子健已經不想再理她的事了；但忽然間他聽到男人跟女孩的爭執聲。

「不要扮扲持好不好，來到這一步你才忽然說不想？」
「我說不要就不要，你不要再碰我！」

子健抬頭看一看，見到男的很用力地捉住女孩的手腕，然後女孩很用力地在掙扎著，再加上他們的對話，子健也明白是怎樣一回事；他走出了收銀台，替女孩甩開那男人，接下來的爭吵和糾纏也是預料之內，總之，最後子健成功地幫女孩趕走了那自討沒趣的男人。

「謝謝你…」折騰了一番後，女孩也從酒醉中清醒過來。

「為什麼？」子健終於忍不住問。

「我…我不知道。喝過最後一瓶鮮奶後，我差點也以為自己已經走出陰霾，但我發現，烏雲跟本沒有離開過；一個人在家裡，我還是想哭，好孤寂……唯有，找酒精，找慰藉，尋找一剎那墮落的快感；可是早上起來後，空虛感更重，於是晚上又好想找甚麼來填補空洞……反正都沒有人愛惜，反正現實世界也同樣黑暗同樣令人失望，那倒不如逃進墮落的世界…」

子健無言，十分鐘的沈默裡只有女孩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十分鐘後，子健開口說：

「不要再將自己浪費在不會愛惜你的人身上；這裡廿四小時都在；只要你需要，它就在這裡等你來。」

女孩終於止住了眼淚，安靜地看著便利店外那從不關燈的招牌，又望著身邊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卻又對她說這麼多的店員；她想：這個世界，或許尚有未崩壞的美好在前面……

－－－－－－－－－－－－－finished @ 20100619 14:32